[分享]渺渺茫茫, 归彼大荒怀念三毛

〈哭泣的骆驼〉则是一个关于种族、宗教、爱情、领土与政治的复杂悲剧。摩洛哥与茅利塔尼亚意图瓜分西属撒哈拉,两国在国际法庭打了几年的官司,最后裁定西属撒哈拉人民依「民族自决」原则决定自己的前途。西班牙对此问题态度暧昧,最后竟撤手不管,于是撒哈拉人自组武装游击队寻求国家独立。然而就在「民族自决」的判定宣布之后,摩洛哥宣布对该地「和平进军」,亦即不是挥兵入侵,而是由摩洛哥国王率领一群敲锣打鼓的群众,从距离不到40公里的边境「载歌载舞」而来。「那种感觉比他们拿着刀枪还要可怕」(注6)。

被三毛称为「可爱沙漠女子」的沙伊达──一个父母早逝的孤女,在医院担任助产士,因为信奉天主教,成为撒哈拉族群千夫所指、欲置于死的「邪女妖妇」。原来,族内权贵阿吉比想要夺取这位美丽女子,但实际上,沙伊达早已有夫,就是主张独立因而成为各方追缉的游击队领袖巴西里。不幸的是,由于游击队内哄,巴西里遭到自己人杀害。族人谣传是沙伊达出卖了自己的丈夫,但谣言显然是阿吉比捏造并意图陷害沙伊达。公审会开始了,阿吉比宣布要先强暴沙伊达再予处死,因为沙伊达是异教徒,强暴她是不犯罪的。沙伊达在惨遭7、8个男人强暴之后,竟也只能要求此时前来营救的小叔奥菲鲁阿用枪打死自己,以求解脱……。

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在沙地上打着滚,几个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兽似的传来……(注7)。

在这有时平静得像白雪覆地,狂风来袭时有如暴龙腾空的沙漠世界,隐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世俗之争、无知之恶、人性之悲。文明世界早已废除的蓄奴制度,在这里依然盛行;违反人道的童妻文化,在这里依然保留,一夫一妻制度在这里被视为男子的无能和懦弱。人们信仰着连神都会愤怒的宗教,人们习惯于一种「无政府式的共产制度」,别人挂在天台上曝晒的内裤信手拿来穿,让奴人在40度以上的高温下整天劳动……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罪恶,世上没有永久安身之处,即使在这「吃骆驼」的荒烟之地。曾是梦里情人、前世乡愁的地方,如今成为三毛的死亡记忆,像凌空飞扬的沙粒,终有一日要落地为安: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注8)。

乡愁:风中的尘埃

对三毛而言,似曾相识,宛若前世再临,是她一生流浪书写的潜在意识,这既是文学创作的动力,又是生命追求的诱因。远方总是熟悉得有如故里的一草一木,因为异地像似本地的真实重演,但本地的一砖一瓦又总是陌生又疏离,因为本地像是异地的前世投影。对三毛而言,「此处─远方」构筑了一种循环与飘移,这一隐形的生命框架,潺流的灵魂内力,既像是命定,又是个未知,既是不安,又是慰藉。

然而,这种循环与飘移,又不是落定或归宿,因为无数的远方从未捆绑她的脚步,从未安慰她流动的灵魂。四处留恋却又无处久留,停停走走之后又是走走停停,这种生命的飘移性,看似捉摸不定,实际上是对一种不可知的形上理念─精神之家的追问和苦寻。一如幼年的拾荒,一种「多留一点生命」的内在吁求,成为三毛日后「多走一些地方」的动力。但拾荒是守旧,为的是留住他人丢弃曾经活过的弃物,但流浪则是寻觅,它必须付出自己所有未知的生命。

在〈逍遥七岛游〉中,三毛把迦纳利群岛想像成被6个侍女守护、内藏希腊神话中金苹果的仙居之岛。当她来到了这个盛产芭蕉和女巫的拉巴玛岛时,三毛说出:「如有一日,能够选择一个终老的故乡,拉巴玛将是我考虑的一个好地方」(注9)。数年之后,在旅行至厄瓜多尔的安地斯山脉时,刺骨的寒风将沉睡中的三毛冻醒,感觉像似被苍茫的大草原所覆盖,被雨后明镜如洗的黄昏所拥抱,于是「乡愁就在这里」的惊叹油然而生,梦里故园的悸动怦然而起。「眼前的景色,该是梦中来过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归,乡愁般的心境啊,怎么竟是这儿!(注10)」。在旅行至「散塔那」时,眼见一片大森林,居民种著一畦畦的蔬菜,牛羊低头吃草,面对这天苍地茫的景象,三毛恨自己只是个游客,只能停留几十分钟,不能久居,不能像当地居民在这个天人不分的地方住上千年万世。对三毛来说,这一山间小镇,一眼望去就是乡愁满地,一念之间就是终老故乡。三毛深叹:为何梦乡总是在他乡远地,而远地的居民为何总能常住她的梦乡:

现实与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一天,我的理想并不是富贵如云,我只求一间农舍,几畦菜园,这么平淡的梦,为什么一样的辛苦难求呢(注11)?

处处是乡愁,但何处是归乡?满山是故园,但家在那一方?三毛自知,驿动的身躯不会因歧路不平而歇脚,流浪的血液不会因天寒而凝固。然而,三毛从来不知,一间农舍,何其不易!几畦菜园,何其困难!精神之家不是一块门牌、一串地址、一处沙地、一座高原。精神之家不是归宿,不是老家,不是墓园,它是一个「空」,一种空恋,一种痴爱,它神秘诱人,但永不立定和显出。

流浪:形上的飘泊

对三毛而言,人生是一种「真诚的游玩」。她在〈我的写作生活〉(一次台北耕莘文教院的演讲)中说道:「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我是游戏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来玩的,孔子就说『游于艺』,……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人生就是一个游戏,但要把它当真的来玩,是很有趣的」(注12)。

对于三毛来说,玩、游戏人生,最极端而彻底的形式,也是最彻底而唯美的形式,就是浪迹天涯、自由翱翔──流浪,一种在空间地域上的自我放逐和生活方式的另类追求。三毛说过:「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过了……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注13)。这是一种反文明、避世俗的原始审美情感,也是对生存方式「无居式」的选择。黄沙、树林、落日、繁星,青山、蓝海、绿溪……,千山万水是豪迈,红花绿树是寄情,古刹老庙是冥想,寒夜孤星是知己,魂断异乡是壮烈。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憧憬的诗意居所,即使有限的生命无法久留,但灵魂可以永远托付。

三毛的思想与作品,毫无疑问充满了现代意识,是个人的、直观的、叛逆的、解放的,但她自己对生存方式的选择却是反都市、反文明的,是反复杂、反拥挤、反包装、反物质、反社会的;三毛向往的是一个远离尘嚣、恬静优雅的牧歌田园,一个古老、原始、质朴的原生世界,一个可以不须穿戴衣饰而与阳光雨水浑然一体的快意世界,一个可以不须选择言辞、不计别人感受而随意舒放的语言世界。但是三毛向往的,正是现代社会所遗忘和丢弃的,三 ​​毛厌恶的,正是所有现代人紧追不放之世俗经验的全部。于是,对于三毛而言,「自我意识」──对于自由和意义的追求,和「在世性」──人生来即处于其中的现实性,形成了一种断裂,一种使自我无法敞开和澄清的「忧烦」状态。在此意义上,流浪就不是四处游玩的附庸风雅,也不是走马看花的观光游览,而是一种对「自我/非我」的选择,一种对「此在」的逃离和对「他世」的追求。这是一种以痛苦换取快乐的生存辩证,但也是一种以飘泊换取安室的幻觉历程。

依据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观点,生存是一个自我领会、自我澄明、自我敞开、自我彰显的过程。海德格说:「此在(Dasein)总是就它的生存而领会自己,总是就它是自己或者不是自己的可能性来领会自己」(注14),这里所谓「此在」,是一种通过生存形式的选择并通过自己来证明自己、取回自己、拥有自己的思想与行动。海德格说:「生存总是取决于每一个此在在自己可能挑选的抓紧或者延误的生存方式。生存问题总是只能通过生存活动本身来澄清」(注15)。

对生存之「延误──挑选」的自觉与焦虑,是艺术家自觉的自我,一次又一次的领会存在并通过否定外在以证明自我的精神活动。三毛在荷西遇难之后,告别了亲人与友人,拒绝了亲情与友情,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迦纳利群岛的海边。她不是模仿尼采,也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对生存的领会;她面对变幻如梦的海洋,凝视夕阳下悠然漫步的老人,她手植小花和幼树,她冥想这与世隔绝的孤独,这也许是对世界暂时的、反抗式的遗忘,但却是对自我的深切召唤: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面,荷西的坟在邻岛,小镇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是我的家(注16)。

(下周续)

  • 注6:三毛,〈骆驼为什么要哭泣〉,《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页179。
  • 注7:三毛,〈哭泣的骆驼〉,《哭泣的骆驼》(三毛全集之4),页139。
  • 注8:三毛,〈哭泣的骆驼〉,《哭泣的骆驼》(三毛全集之4),页84。
  • 注9:三毛,〈逍遥七岛游〉,《哭泣的骆驼》(三毛全集之4),页165。
  • 注10:三毛〈银湖之滨─今生[厄瓜多尔纪行之二]〉,《万水千山走遍》(三毛全集之10),页116。
  • 注11:三毛,〈玛黛拉游记〉,《温柔的夜》(三毛全集之5),页157。
  • 注12:三毛,〈我的写作生活〉,《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页153~154。
  • 注13:三毛,〈白手成家〉,《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全集之1),页194。
  • 注14:海德格尔,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上海:远东,2004,页5。
  • 注15:同上。
  • 注16:三毛,〈归〉,《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全集之9),页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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