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大师、微分几何之父陈省身的最后岁月
(转自新华网,《南方周末》驻京记者 徐 彬,李虎军)
12月3日晚上7点14分,93岁的陈省身,世界级的数学大师、微分几何之父,永远停止了美丽的计算。
他的数学,至美,至纯。
他的一生,至简,至定。
陈省身,世界级的数学大师
陈省身开创并领导着整体微分几何、纤维丛微分几何、“陈省身示性类”等领域的研究。他是惟一获得世界数学界最高荣誉“沃尔夫奖”的华人,被国际数学界尊为“微分几何之父”。
他曾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创建原中央研究院数学所、美国国家数学研究所、南开数学研究所。
2000年,陈省身定居南开大学。他殚精竭虑地为把中国建成数学大国贡献了毕生心血。
12月3日,从早晨一直到下午5点,陈省身的病情都显得很平稳。他静静睡在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一间单独的病房里,神态宁静而安详。他的女儿、女婿,南开大学数学所的几位弟子,还有常年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几位工作人员,不时蹑手蹑脚走到他的床前探望。
从11月30日开始,死神就频频想带走这个顽强的老人——他的心脏,出现了两次剧烈的心房颤动,血压最低降到了63,他多次昏迷过去。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心脏方面的病症。他也从来不喜欢看医生,像一个孩子一样不喜欢医院的味道,甚至每次体检都要南开大学的校长亲自做半天动员。
真的是老了。在11月25日,他居然主动打电话给他的保健医生,说“我要去看你”,但当时的心电图检查并没有发现问题。到了29日上午,他的护工发现他没有什么精神,也不爱说话了,便赶紧叫医生过来检查,发现他的血糖和心肌酶指标都很高。在大家的劝说下,这一次他才住进了医院。
昏迷,然后是略微清醒一点,再是昏迷。先生在弥留之际说,“我要走了,我要去数学的圣地——希腊报到了。”
12月3日晚上7点14分,93岁的陈省身,这位世界级的数学大师、微分几何之父,在自己心脏错误的运算公式上打上了一个红色的叉号,永远停止了美丽的计算。
这一刻,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陈省身星”依然在太空闪耀。
一篇未完成的论文
就在11月中旬,他还不断约人到他家里去谈他最关心的4个数学难题,当时他声音洪亮,争论起来精神头十足。
“我很后悔,我们当时应该劝他少做一点、少想一点。每个人都去跟他谈一两个小时,去的人多了,更激发了他研究的热情,这对他的健康是很不好的。” 南开大学“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讲座教授汪徐家事后说。
这4个数学难题,是他在今年10月29日的小型生日聚会上提出来的。头一天,他刚刚过完93岁的生日。他要把这4个题目作为今后的研究方向,并提议大家每三个月碰一次面,每次开两天会,他要亲自给大家做报告,交流最新的研究进展。
其中有一个是六维球面上复结构的存在性问题,他的弟子张伟平称之为“如果谁能在40岁之前解决这个问题,那么他就有可能获得菲尔兹奖。”菲尔兹奖是数学领域的“诺贝尔奖”,规定只颁发给40岁以下的数学家。
“每一个题目都足够耗费一个年轻人大量的时间精力,甚至要一辈子来研究,而他同时要考虑这4个重大问题,真是让我们汗颜。”汪徐家说。
对于“六维球面”问题,陈省身留下了一篇未完成的论文。他的生活秘书胡德岭回忆说,在去年SARS期间,为了避免传染,天津市政府和南开大学校方都下达了“禁客令”,任何人都不能拜访陈省身。那段时间,陈老很少下楼,潜心于论文的写作。
初稿出来后,陈省身把文章寄给同行评议。他说以前的文章都是在国外的杂志上发表,现在回国定居了,准备把这篇文章投给《中国数学年刊》。遗憾的是,同行反馈回来的修改意见还没有最后完成,他就匆匆离去了。
“他是这段时间体力透支了。”12月6日,在去迎接前来吊唁的陈老生前好友的路上,张伟平还在深深自责。
不光是4个数学难题,在发病前的最后几天,老先生还急着找校方商量建高级学者公寓的事儿。他拿出了在9月份获得的100万美元“邵逸夫奖”奖金,“要建一个和杨振宁一样的高级公寓,能够吸引世界上最好的数学家前来工作。”地点选好了,他的担心又来了。11月29日下午刚刚住进医院时,他对前来看望他的侯自新校长说,光有好的大楼还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好的数学。
“放心吧,放心吧,侯校长都清楚了。”工作人员说,他们想让老先生早点休息,可是,侯校长还没走出病房的门,就听到老先生在自言自语:“哪有这么简单?我就是放不下这个心啊。”
这一段对话,可能是老先生在神智清楚时留下的最后遗言。
几何之家
12月6日,阳光终于扫去连日的阴霾。离新开湖不远的宁园,台阶旁,摆放着一些吊唁者送来的菊花,一位学生在纸片上写着:愿陈爷爷一路走好!
宁园,校园东南隅的这座浅黄色的两层小楼,绿树掩映,草木环绕。陈省身1970年代开始频繁回国,自2000年回南开大学定居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门前是一斜坡道,汽车可以直接开上去,也便于陈老的轮椅行进,这样富于人性化的设计,能看出人们对陈先生的尊敬与爱戴。一楼是一个大客厅、厨房和餐厅,二楼除了他自己的卧室和书房外,还有专门的客房。他要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高朋满座的“几何之家”,要让客人能吃能住,有更多的交流机会。
几年来,这个“几何之家”的确成了一个高级招待所。杨振宁、林家翘、彭桓武、杨乐、王元、吴文俊都曾被邀请到这里做客,他们有的住上一个晚上就走,有的一住就是三四天,述述友情,聊聊数学。
他的一个愿望就是推动中国成为世界数学大国。他希望20年后,南开可以成为国际数学中心,就像当年的普林斯顿一样。他曾套用陆游的诗说:“一朝数学大国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许多有前途的中青年数学家就是在这里决定了为南开工作。“我来南开大学,完全是因为陈先生。”汪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他有这个凝聚力。”从事数论研究的王元院士说。
但宁园的客厅里没有一只沙发,只有很硬的椅子。工作人员说,这是老先生的主意,“坐在很软的沙发上,容易在一些无用的话题上聊很久。”
不过当这些椅子上坐的是年轻学生时,“无聊的话题”便常常聊起,老先生特别愿意和年轻人谈天说地。很多学生都记得,老先生在对他们说“你们现在的年华是最好的年华”时那幅羡慕不已的样子。
在客厅里还有一块小黑板,老先生常常在这上面向这些学生表演“魔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在互相抵消后,最后只剩下一个非常干净非常完美的结果。在这个时候,老先生就回过头得意地盯着这些学生看,等待着他们发出会心的微笑。
“不怎么要紧”的陈省身星
今年6月,陈省身获得邵逸夫奖的100万美元奖金以后,说,“这个钱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所以我把这钱都捐掉就是。我就捐到从前对于我的这个工作、对于我的念书有些好处的,我去过的学校,我去过的研究机关,南开我也捐钱,我们盖盖房子。”
他给法国、意大利和美国的数学研究所各捐了10万美元。他说,这样以后中国科学家去他们那里时会得到方便。
他帮助过很多人。每年,他都用自己的经费选拔一批优秀人才出国深造,而且都是送到世界数学领域最有名的大师身边去。他介绍了很多人去美国。每次他都会说,你要回来哟。但别人即使最后没回来,他也不会去骂。
看到某个年轻的华人数学家有成绩,他就会动一番脑筋,觉得谁强就要去动员他回国。就在11月底,一个喜讯传到南开大学,南开大学数学所年轻的龙以明教授获得第三世界科学院数学奖,这是世界数学领域的崇高奖项,在该奖历史上的5位中国获奖者中,南开数学研究所占了两位。龙以明和前一个获奖者张伟平教授都是陈省身先生从国外“挖”回来的数学家。
他时常请国内外一流科学家来讲学。在他90岁高龄的时候,他甚至开始亲自给本科生上课。他有一个观点,好的教授好的科学家就是要给本科生上课。他非常认真,一学期中只停过一次课,患感冒还坚持上课。一名学生回忆说。“一接近才发现他是个那么和善可爱的老人。”
“陈先生的人格非常完美。”为他写了传记的张奠宙说,“他没有敌人。”
11月2日,国际小行星联合会小行星中心向世界公布,将中国国家天文台施密特CCD小行星项目组所发现的永久编号为1998CS2号小行星命名为“陈省身星”,以表彰他对全人类的卓越贡献。
11月11日,在宁园,陈省身接受了央视东方时空的采访,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接受采访。
记者:有一颗小行星用您的名字命名了。
陈省身:是的。
记者:以后就有一颗陈省身星了。
陈省身:小得不得了。
记者:您把这个看成是一个特殊的荣誉吗?
陈省身:得了荣誉,这个热闹热闹,看见几个有名的人也有意思,好玩。
记者:好玩。
陈省身:好玩就是,不怎么要紧。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