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渺渺茫茫, 归彼大荒怀念三毛

原文地址:台湾立报, 原文作者:宋国诚

在即将出版的《天国的崩落-20世纪的自杀作家与作品》一书中,作者宋国诚教授以「渺渺茫茫,归彼大荒──三毛的飘零文学」为题,对三毛的成长经验、沙漠文学、作品内涵和自杀原因,做了深度的分析与探索。其中,关于三毛的死因,宋国诚教授通过未曾公开的三毛与友人的书信,说明了三毛应是死于谣言与中伤。本报特摘录该文部分,分期连载,以怀念三毛这位才华洋溢但却年华早逝的作家。

《撒哈拉的故事》是三毛最成功的小说,尽管这是三毛「夫唱妇随」和并非完全情愿地远赴北非漠地,但这段沙漠之旅,却是三毛一生最快乐、也是最痛苦的生命体验。

撒哈拉:黄沙埋真情

对三毛来说,去撒哈拉也许是一种为了填补属于前世回忆的乡愁,是为了会见多年梦里的情人,或者在另一个世界寻找一种独特的「爱的方式」。但实际上,三毛事先并不知道浪迹沙漠的孤独与痛苦,并非常人所能忍受。她也许设想,这只是生活之路的一种脱轨,一种对蛮荒野性美感的向往,一种对生命惊奇的投入与单恋。在一次与沙漠友人沙伊达的谈话中,三毛表达了对沙漠「既爱又恨」的孤寂之恋:

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注1)。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注2)。

质朴与绚烂、穹苍与细沙、高楼与荒村,本是一组对立的生命经验,自然不古,人生无多,把一个内心充满热力与奇想的作家,放在天地无间、万里一色的沙漠中,如何使质朴产出欢愉和色彩?如何使翻腾的绚烂也能归于静穆之美?为什么要流浪?为什么要到远方?在滚滚沙漠中,在印地安部落里……严酷而善变的大自然,会因旅客对它的痴情相望而显示出它无边的神力,而在自然的魔力下,人会脱壳、去皮、突变和演化,在一种看透与悟觉的超灵经验中,看到自我、面视内心、抖动灵魂。

流浪当然不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更不是为了「山涧的小溪或宽阔的草原」,那首后来被改写并在坊间广为传唱的《橄榄树》(李泰祥作曲,齐豫主唱),实际上是对三毛流浪精神的庸俗化和肤浅化。流浪不是观光或旅行,因为生活总是在别处。对三毛而言,流浪是一场逃离和追梦的自我竞逐,是不安的飞蛾向远方不名野火的纵身飞扑,它既是自我形塑,也是自我拆解。流浪是人与自然的一抹精神界面,灵魂经此界面不断流转,像解不开生命之谜的「命牌」,任凭两面翻转也没有谜底或答案,像永不停息的法轮,只是常转、只是轮回、只是虚空。

《撒哈拉的故事》描写在「西属撒哈拉」亲身经历的12个故事,〈白手成家〉写的是刚到沙漠时一切因陋就简,三毛以她从小练就的拾荒功夫,废物利用,点石成金,终于在这人烟渺渺的世界中与荷西一起打造出一个爱情窝巢;〈沙漠中的饭店〉描写初为少妇的三毛洗手作羹汤,但材料还是慈母远从台湾寄去的中国料理,荷西自然不懂,把「蚂蚁上树」的一口粉丝当成白色毛线,娇妻哄傻夫的乐趣跃然纸上;〈悬壶济世〉写的是非洲女人不看男医生,三毛以15颗维他命救了一个营养不良、濒临死亡的少女,三毛还在自己家里开设女子学校,教当地土著妇女认识数目和钱币;只因为带去一本《一个婴儿的诞生》,当地孕妇居然要求这位「非洲巫医」帮忙接生;〈娃娃新娘〉写一个10岁小女孩姑卡的新婚故事,三毛为这位受害于非洲「童妻文化」的小新娘偷偷避孕;〈荒山之夜〉记录了与荷西硬闯迷宫山的一次历险,荷西陷入泥淖,三毛险遭性侵,两人差点丢掉性命;〈沙漠观浴记〉惊爆了土著妇女「洗肠子」的怪异习俗,为了一窥究竟,三毛被当成了偷看人家洗澡的女色狼。

〈爱的寻求〉惋惜一段为钱骗婚的故事;〈素人渔夫〉写的是夫妻两人因入不敷出,突发奇想到海边打鱼后沿途卖鱼,但不幸最后却将收款帐单连同衣裤被洗衣机一起绞烂。〈死果〉描写三毛拾得一块回教的小铜片挂在身上,竟然发生符咒附身而突生大病的怪事。〈芳邻〉描写与非洲邻居的交往趣事,这些非洲邻居总是派遣小孩上门借东西,有借灯泡的、借洋葱的、借汽油的、借棉花的、借烫斗的、借钉子和电线的,也有小孩来有借钱的,有来借冰箱好储存一只死骆驼的,也来借红药水去做脸部彩绘的……这些借贷行为,在非洲邻人看来一点都不丢脸,反而是对「出借者」的尊重与重视:

我们住在这儿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书、护士、老师、裁缝──反正都是邻居训练出来的」(注3)。

对出身于文明社会的三毛来说,这些泄气的事,在烈日当空的沙漠中,只会令人感到人性的质朴与天真,只会让人想到当年史怀哲的伟大!

在三毛笔下,撒哈拉沙漠不再是人们所想像的那种荒凉贫瘠、草木不生的景象,而是纯朴又生动、粗犷又柔和、颟顸又可爱的新天地。沙漠,无非充满落伍、暴力、野蛮、肮脏、愚昧与无知,但三毛用一种爱与包容,用一种礼貌和宽恕,来化解文化差异可能造成的误解和磨擦,用一种自我考验的毅力来调和文明与落后之间的尴尬与困惑。三毛以她的性格之美、女性之纤,溶化了沙漠的单调与无情,以她的憨厚和圆融,统一了不同语言和种族人民的成见和孤陋。

对于当地土著,三毛没有文明人的骄傲和贵气,没有对当地迷信和陋习──例如童妻和偷窃,又如对沙伊达这位异教女子、对名叫「哑奴」的黑奴的歧视──提出谴责和批判,因为,在这地球的边缘地带,没有高贵与低俗的计较,没有物质享受和权力争夺,没有拥挤和排斥,它甚至没有自尊和坚持,只有对自然的适应和大地的敬畏: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它,并不是挣扎着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的近乎优 ​​雅起来(注4)。

然而,三毛自知,她是一个生命的飘移者,惊鸿一瞥也好,长立凝思也好,世界不会为她驻足而停下,自己也不会为一时的安适而停止飘泊。沙漠中的三毛,是一个体验与感受的三毛,不是轻视与干涉的三毛,她超越了感情层次上的亲疏之分,消去了生活上舒适与简陋之别。在这里,三毛既体现了中国人乐天知命的涵养,也表达了三毛特有的美学风格。

沙漠:骆驼也哭泣

由于荷西的死亡,这原本风情万种、爱洒千里的沙漠,竟成为三毛日后的伤痛与恶梦,甚至成了死亡的悲剧象征。《哭泣的骆驼》像似《撒哈拉的故事》的续篇,但写的是沙漠里更深入、更亲近的经历,在居住沙漠的后期,当地的日子开始变得不平静。作为一个有着浓烈本地情感的外地人,一个亲身目睹和参与当地悲剧的旁观者,面对沙漠中因为种族、宗教、政治所导致的冲突,三毛有一种既激动却无法介入的无奈,既同情又无法理解的忿恨。

〈沙巴军曹〉写一个关于西班牙沙漠军团军官和当地沙哈拉威人之间的仇恨。16年前,为了争夺水源,当地人杀死了从西班牙进驻而来的一营军队,仅剩下一个后来在墓碑上才知道姓名的沙巴军曹。起初,三毛与荷西救了这位烂醉如泥的军官,后来得知这位终日满脸严肃的军官是16年前那次突袭军营事件唯一的生还者,而他的弟弟也在那次大屠杀中死去,沙巴从此极度痛恨沙哈拉威人,他 ​​总是充满忿恨地怒视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沙哈拉威人。然而,在一次三毛返家的路上,前头一阵轰然巨响,原来是一群当地小孩手拿着一个盒子,那是沙哈拉威游击队制作的炸弹,盒子上还插着游击队的小布旗,沙巴为了抢救这群无知的孩子,扑向这群孩子欲夺下盒子炸弹,孩子们因恐惧这位向来兄凶恶的军官,拔出了旗子,将沙巴炸成了碎片……。

「一个被仇恨啃啮了十六年的人,却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扑向死亡,去换取这几个他一向视作仇人的沙哈拉威孩子的性命。为什么?… …(注5)」你可以说,孩子是无辜的,也可以说,这是人性本善的体现,但被屠杀的弟弟的性命谁来偿还?如果人性本善,那当地土著为何如此残忍?也许这个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人是有爱也有恨的动物,人既可以因恨而对他人极度残酷,也可以因爱而牺牲自己。既然人间没有永久不变的爱,就不会有不可化解的恨。人都只是爱与恨的奴隶,不是爱恨的主人。人们也许每天都在爱恨之间轻易且率性的选择,但也许从来不知为何而爱,为何而恨。 (下周续)

  • 注1:三毛,〈哭泣的骆驼〉,《哭泣的骆驼》(三毛全集之4),页97。
  • 注2:三毛,〈哭泣的骆驼〉,《哭泣的骆驼》(三毛全集之4),页84。
  • 注3:三毛,〈哭泣的骆驼〉,《哭泣的骆驼》(三毛全集之1),页121~122。
  • 注4:三毛,〈白手成家〉,《撒哈拉的故事》(三毛全集之1),页198。
  • 注5:三毛,〈沙巴军曹〉,《哭泣的骆驼》(三毛全集之4),页5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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